缄默之犬
高三21班 李培霖
(一)
清早等待公交车时,习惯性望向一百米外变成废墟的拆迁房,不出意外地看到那条京巴犬。
一个月前,这里起了一阵蹊跷的风,彻夜不止。邪风狂躁地掀翻了工地围挡,后来有人草草收拾,但荒景仍一览无余。本就无人为之驻足的破败风景,更因围挡尽头死死钉在原地的停尸房,使人敬而远之。背靠医院,窗上贴着丧葬业务价目表,白底黑字,仿佛在冷峻地警告,对此讨价还价简直天理难容。
偌大的荒凉之上,小小身影如守护者,久久徘徊。
想必它是上了年纪,才蹒跚、默然、没有生气。别家活蹦乱跳的小狗看到它,谨慎地噤声,而它只是以一贯的慢动作从瓦砾堆中抬起脑袋,眼神漫不经心掠过对方,待对方识趣地走开,又专心地东扒扒西嗅嗅。
很多次,想要把面包分它一半,转念又笑自己同情心泛滥。它不会挨饿的。一个男人牵着他的牧羊犬一出现,它便小跑着凑过去,男人和牧羊犬默契地站在门边,等待它摇摇晃晃地跑来打开门。
无论喧嚣或疲乏的时刻,那一隅有它自得的沉默。
村上春树说,在这个世界上,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,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。
第七天看同样的动作会觉乏味透顶。到了第二十一天便会见不乏味的端倪。
太安静。
村上春树说,沉默是可以用耳朵听到的。这我知道。
(二)
老狗老得同以前陪伴他的老头一样。狗龄十二,换算成人的年纪大概是花甲之年。而京巴犬的平均寿命在十四到十五岁之间,它知道自己时日不多,却除了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徒劳,别无他法。这里是以前它和老头的家。老狗有眼病,不太记得看到的事情。它却嗅得出,这里的每一根钢筋、每一片残瓦、每一块断砖都有老头的气息。
还有老头未完成的事情。
老头心脏病发作去世那天,起了个大早来到这里。他颤颤巍巍地用拐杖拨开碎石,渐渐地,他动作滞缓,腰再也弯不下去一度。他的心随着手臂变得麻木。八月的尾巴,秋老虎威风飒飒,削薄透明的阳光如冰,痛割在老头身上,融化在老头的面庞上。最后老头体力不支地倒在金灿灿的光里。
老狗很奇怪,无论自己怎么蹭老头的手,老头都没有反应。它想,必须找人来帮助自己。它张了张口,喉咙深处咕噜咕噜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。周围尽是残砖断瓦,无助感不住涌上,但见不远处有一座屋子。它突然痛恨自己僵硬的腿脚,不然可以跑得快一些,再快一些。跑到了,它用尽平生积攒的力气挠着防盗门。
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。他高大,消瘦,佝偻,秃顶,黑衣黑裤,人们所能想象的最和蔼的死神形象,不过是这样了罢。老狗死死咬住男人裤腿,拽他去往老头的方向。男人看了看远处瘫在地上的老头,迅速转身进了屋。
门没有关,老狗却未跟进去。它只是发出了绝望的呜咽。
男人很快又出现在门口,他一手攥着手机,一手抱起老狗,向老头跑去。
医院的人来得很快。
医生不可能让老狗跟去,熟稔地与男人交谈几句,男人便抱着老狗回屋去了。
第二天,在这间屋里,它嗅到了老头的味道。循着味道蹭过去,用头拱着老头的手,不仅异样地没有反应,连体温也是异样的。
老狗心头突然涌上窒息的悲伤。
(三)
听说,京巴犬是很娇贵的品种。它不耐暑,眼球大得突兀而易得角膜炎,上了年纪还会患腰间盘突出。
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它默然蹲在窗边仰望天空的神情。如果说有的狗天生苦兮兮的面相只会引人发笑,那么它生得再正常不过,却会带你陷入彻头彻尾的悲伤。
——和彻头彻尾的沉默。
我特意打听了狗狗不吠叫的原因,得到的大都是“性格内向”之类的答案。但这通通不适用于那条京巴。它只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孤独是它高筑的壁垒,疏离是它“不可打扰”的门牌。它周身毫无可怜兮兮的气场,更不会腆着脸露出 “快来爱我”的萌宠表情。
毕竟,它是一只住在停尸房的狗。
相邻是医院的职工宿舍,人们对停尸房的拆移意见不一。拆不得,生老病死见惯也罢。
每一次,猝不及防地对上它的眼神,我狼狈逃开。
我隐约在怕着什么。我却不明白那是什么。
(四)
接受老头不在身边的事实花了它一些时间。虽然它在停尸房见到过老头的两个儿子,但是他们并无意顺便接它回家。
老头不在,何来家。
苏格兰牧羊犬也很好相处,或者说,大家达成了缄默的共识,不客套,不评价,不喜悲,省去许多麻烦。所以老狗可以专心地凝望天空,陷入它和老头的回忆里。
它想起十年前迷路的自己被老婆子捡回家,老头一靠近自己就不停打喷嚏。
它想起七年前老婆子走了,老头开始变得沉默。
它想起五年前,老头的记忆力开始退化。儿子们不让他出门,因为常常找不到回家的路。孙子的小脸儿在眼前笑盈盈地晃呀晃,却怎么也唤不出乳名。
它想起儿子们都劝老头搬离这个挨着停尸房的不祥之地,老头发了通火毫不客气地拒绝,漫漫长夜搂着自己哽咽,老婆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。
它想起老头子抱着自己讲年轻时的故事,浑浊的眼球竟恢复一丝神采,讲到口干舌燥,声音嘶哑,却没有儿女来给他倒一杯热水。
它想起自己和老头在这喧闹马路边的平房里相依为命的日日夜夜。
直到几个月前的某一天,两个儿子突然登门,都要接老人去自家住。儿子们告诉老人,为了拓宽马路,这里要拆迁了。
老狗陪老头看过很多家庭伦理剧消磨时光,情节记不太清了,不过和后来老头和他的儿子们的故事很像。三十万补偿款,翻来覆去拍上几十集轻而易举。戏剧化地,老头试探着告诉儿子们,自己把房产证藏来藏去也不知藏到了哪里,怕是还留在老房子里。
老房子在老头搬走的第二天就拆除了。
大儿子稳重,方能忍住不快,百善孝为先。二儿子的不悦之情溢于言表。
老头的心也凉了大半。
一夜狂风不见雨。几回颠倒枕。
(五)
十月的第三个星期一,更加晦暗,又添寒凉。
来到车站,睡眼惺忪中觉得熟悉的风景有些异样,少了什么色彩。
……是蓝色。工地围挡的蓝色。
大片土地空空荡荡,仿佛那里从未存在任何人和事。停尸房不见了,京巴犬也不见了。彻彻底底地,拆迁完成。
生命中的遇见与别离原来这样轻易,感谢每个渺小的相遇,带来瞬间启迪。
我只是不甘心,未解开京巴犬不吠之谜;我只是无法忘记,它大大的眼睛里盈满的忧郁。
周日清晨,本该静谧的时刻却异常喧哗。
工人们出出入入,正搬空这里。重型卡车驶过,震得门窗哗哗作响。
这个时刻还是来了。停尸房也不免被拆迁的命运。老狗一咕噜从窝里爬出,以反常的敏捷从大敞的门奔了出去。没有时间了,它必须要找到老头当初未找到的东西……哪怕仅是一条狗的忠诚。
两台挖掘机正紧锣密鼓地作业,老狗本能地害怕地瑟缩,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使它仅犹豫片刻又抖擞前行。冥冥中似乎有上天在指引,在残砖碎瓦中找到了薄薄几片纸,老狗毫不犹豫地扑上去衔起。
挖掘机的铁臂劈头盖脸而下。
等到有工人终于发现这只可怜的老狗,它的身体早已凉透。鲜血染红了口中死死咬着的黑白照片。
与此同时,办完拆迁补偿手续的大儿子礼貌地对工作人员说了声谢谢,抱紧怀中的皮包,无声地离开。